他教我奔跑,我却像猴子一样爬上树顶摸月亮。
他在树下喊我的名字,声音过大,震落身后挂着的半截檀香木,檀香木掉落在黑夜里,像一个石子掉到无尽的湖泊中,“扑通”一声没有了踪影。他对身后发生的事,不管不顾,继续在层层加厚的夜色中呼喊我的名字。他的固执与倔强,引来了那只黑猫。黑猫一出现,他吓得一下不见了踪影。黑猫在他失踪的地方,发出思春般油腻的叫声。猫一定把他当成了另外一只发情的猫。
我在树顶,看着他一路朝着一处隐秘的地方跑去。他奔跑的样子,滑稽得不禁让我笑出了声。那时,他在我眼里是一个可笑难堪的人。
树枝摇晃,月亮在天空晃动,那只黑猫在树下叫得更加绵密。
“该死的黑猫,你真忧伤啊。”我边把手伸向摇晃的月亮,边把这句话说出口。脚下的树枝发出“吱吱”的声音,每次我想摸月亮,它们都想办法阻止我。我善于探险的精神让它们无奈,我的心里只有一轮我想接近的月亮。
我在这棵树上生活了几年,树是一棵大树,要十一二个人才能围住,外表康健,枝繁叶茂。但不得不说,这一切都是骗人的假象。树有个自己的秘密,它把这个秘密隐藏得密不透风,可对于我这样一个一心选择在树上生活的人来说,它的秘密存在风险,终将被我发现。
记得我们一家四口从麦吉拉姆逃难到这里,我的阿爸阿妈一眼就看中了这棵百年老树。
“就这里吧?实在走不动了,马背上的青稞只剩下十多袋。如果再不找个地方播种青稞,明年我们全部都得饿死。”瘦骨嶙峋的阿妈说。
家乡发生了虫灾,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大虫,有一天铺天盖地地从邦金麦朵草原深处,来到我们村子。它们长着蓝色轻薄的翅膀,扇动起来发出“呼哧呼哧”的声响。它们眼睛鼓鼓的,嘴里露出黄色的牙齿。进村的前两天,它们齐刷刷地停在村子周边高高的核桃树上,队伍庞大,堪比旺盛。它们把村子围成一个圆形,不动声色地一眼一眼看村子里的动静。尖锐的目光,仿佛带刺,看得整个村子火辣辣的。最先,村子里的人照常出门放牦牛、挤奶,做些日常要做的事,空的时候还不忘抬头看看它们。后来,人的脊柱开始生疼,针扎一样。人从出生就从来没有犯过这样的病,人们想,一定是那种叫不出名字的大虫作的怪。以防病情加重,人把自己躲藏进屋,掏锅灶里冷却的灶灰,一把一把敷在脊柱上,起到消炎止痛的功效。
自从人把自己躲进屋里,整个村子就变得死寂一般没有一点生气。寂静下来的村子,像捆绑了一个大石头,很沉。第三天,那种叫不出名字的大虫,没有丝毫犹豫,张着嘴,露出尖尖的黄牙,齐刷刷地朝村子青稞地飞。人躲在窗户里看那种大虫,有人忍不住叫出了声:“它们可能有几千只呀,啊啧啧。”大虫在青稞地里待了一夜,吃光了全部青稞,又折回来朝村子中间飞。它们用黄黄的牙齿啄响每家每户晾晒的干羊皮,用扇动翅膀发出的声音,驱赶牛圈里的牛群,还向受惊的羊眼里吐黄色的唾沫,做完这些,悻悻离去。大虫飞走后,村子一片狼藉,它们粪便落过的土地,板结如铁。牛羊看见人就跑,有些石头,在月光中无缘无故炸裂自己。村子里久久飘荡着它们残留下来的臭气,无论风怎么刮,灰尘怎么掩埋,都起不了任何作用。很多开放的花朵,在这种臭气中枯萎,很多马上成熟的果子,全部腐烂。为了生存,麦吉拉姆村的人朝四面八方逃难。
我们家属于逃难中的一分子。我们在这棵百年老树下安了家,周边一片荒芜。
“在这里,倒是省去了和人打交道的麻烦。”阿爸欣赏阿妈选择这里的眼光,牵着马站在荒芜中如释重负。阿妈却在他身边叹着气。她是无奈、被迫地选择这里。我和弟弟从同一匹马的左右两个牛皮筐中站起来,快乐得手舞足蹈。我们对荒芜已经没有什么概念了,但是对停下来安家这件事,双手赞成。
一两个月的时间,我们在一路颠簸中昏昏沉沉,周边除了荒芜,还是荒芜。荒芜在我们的心里,苍白得如一张空白的狼毒纸,没有一点生命气息。
“我们和麦吉拉姆村的人应该永远不会碰面了。”阿爸轻松地说。
“也许吧,和我们一起的那几家人,走着走着就不见了。”阿妈脸上布满忧伤。
“多好呀。”阿爸把手里干巴的青稞饼咬得脆响,脸上露出轻松的神情。
沿路的一两个月,我总在半夜醒来。听风从荒芜的根部穿过,又从荒芜的某处返回,重新从荒芜的头上拂过,如此反复,永不停息。荒芜中的风无穷无尽,我睁着睡不着的大眼睛,在黑暗中一遍一遍地想,风有头吗?有脚趾吗?伤心时,会哭吗?有一次正想着,突然阿爸从我身边坐起来,板直腰,伫立在黑暗中,冷冰冰地背对着我。为了避免尴尬,我急忙闭上眼睛装睡,我不想让阿爸发现,我还在一片荒芜中醒着自己。
“英珠、雍措、西嘎……”黑暗中,他挨个把我们的名字轻轻喊出来,声音轻吟,带着夜的湿寒。见我们都没有答应他,他站起来朝荒芜中走去。不一会儿,我听见我家那匹叫洛桑的马,在荒芜中奔跑的蹄声,还有几匹狼的叫声,铺展在荒芜的上空,点缀夜的静。
阿妈和弟弟从来没有在黑暗的荒芜中醒来过一次,他们把自己睡得很熟很熟,仿佛荒芜给了他们无限的安全和抚慰。
我跟踪过黑暗中走进荒芜的阿爸。他勇敢、大胆、毫无顾忌。他骑着我家的黑马洛桑奔跑在夜色中,犹如闪电一样迅速。我在后面一路追赶他,好几次跟踪丢了。但是他总在我失望至极时,再次从荒芜中突兀地出现,似乎故意为我留下追赶他的线索。狼叫声从茂盛的荒芜中传出,我胆怯地想到退缩,回转身荒芜把一切的来路都封死了。没有退路,我只得向前走。我想到在黑暗的荒芜中遇见阿爸,要向他说些什么,是勇敢地承认自己跟踪的无耻行为呢?还是装成黑暗中的一次偶遇?为这个想法,我变得矛盾和彳亍,不自觉地把马的速度降了下来。我在荒芜中丢失了阿爸。这一次他没有为我留下追赶他的线索。我骑着我的小马在荒芜中穿梭,没有阿爸的引领,荒芜变得让我窒息。狼叫声渐渐变得稠密,我的小马儿在黑暗的荒芜中双脚打战。为了鼓励它,我在黑暗中抚摸它,并用惯用的耳语对它说:“有我在,你什么都不用怕。”马是灵性的物种,听见我没有底气的话语,显得更加胆战。
“无论怎样,我们总归得抓紧时间穿出这片荒芜。”我坚定地对马儿说。
是呀,如果不穿出这片荒芜,天亮了,我的阿妈、弟弟会把喊我名字的声音播种种子一样撒向荒芜,整片荒芜都会知道一个名叫雍措的人和一匹找不到方向的马,丢失在了它们的怀抱中。还有那些狼,它们都会知道我和一匹马的名字,它们将会把我和一匹马的名字牢记在心,没事的时候,冲天喊叫,嘲笑我与一匹马的无能。马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,失落的情绪一下高涨起来。马和人一样,在乎一张马脸。狼在黑暗中叫,我们在荒芜中风一样穿梭。
黑暗中的阿爸真是勇敢,他仿佛在荒芜中寻找到了丢失在白天的自己。
天蒙蒙亮,我终于找到了阿妈和弟弟。他们沉睡在荒芜中,呼吸轻薄,仿佛和这个世界都无关。夜在他们身边无边无际漫延着,他们娇小得让我心疼。我从马背上下来,疲倦和劳累在体内迅速迸发,来不及和马道一声晚安,就把自己睡过去了。我梦见了我的阿爸,他变成了一匹灰色雄健的头狼,毛发竖立,带着狼群在荒芜中冲天嘶嚎,它们的叫声拧成一根坚挺的绳索,直通天上的月亮。
“雍措、雍措,你是不是做噩梦了?”阿妈把我摇醒。阳光直射我的眼睛,我的世界白茫茫一片,好久才恢复正常。
“阿姐雍措,你在学狼叫。”弟弟西嘎站在阿妈身边,好奇地看着我。
“你这孩子,来到荒芜,那么快就学会了狼叫。看来,你是适合这里的。”说着阿妈从我身边走开了。我侧过身,看见阿爸正在那棵大树旁边支着长长的树杈,他的脸在白阳光的照射下,显得异常憔悴。
经过努力,阿爸和阿妈搭建的房子成形了。房是用很多根粗细不一的青冈木搭建而成,房顶铺了几层厚厚的杂草,以防漏雨,阿爸在附近找了许多青石板压在上面。
搭建好房屋,我们又在荒芜中开垦了一片荒地,土地上撒下了青稞和圆根萝卜、白菜之类的种子。
我们在荒芜中开始了新的生活。
在阿爸阿妈的辛苦下,青稞每年收成都不错,我们的生活完全得到了保障。
“菩萨保佑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播种完又一年的青稞,我们一家人坐在地边,阿妈说。经过时间的流逝,我们和这片土地产生了亲密的关系。我们把眼睛望向四方,惊讶地发现,荒芜比以往更加茂密地生长在我们四周,它像一面牢实的墙,不知不觉把我们围困在中间。
“那种蓝翅膀的怪物会找到这里吗?”弟弟看着四周茂密的荒芜,无厘头地说。这一年,弟弟在荒芜中长得很快,眼睛黑洞洞的。
“连鬼影都不会猜到这里有人居住。”阿爸说。他脸上挂着强装出来的轻松。昨晚,他又在黑暗的荒芜中骑着洛桑奔跑了一晚。黑夜为阿爸打开了一道荒芜的口子,任由他在夜色中奔跑。阿爸的夜,那么辽阔和隐秘,只有他和我知道。
“如果有人来和我们争抢这片土地怎么办?”弟弟手里玩弄着一片枯叶,他一会儿把枯叶贴在手背上,一会儿把枯叶放进手心。他的指甲因为劳作,里面全是土。
“没人会找到这里,他们不会找到这里。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,净说瞎话。”阿爸暴跳如雷,额头上的青筋跳动着。我们都被阿爸大大的说话声吓坏了。弟弟哭起来,阿妈急忙把弟弟搂进怀里,亲吻他的额头,嘴里念诵着六字真言。阿爸气冲冲地往搭建起来的房屋走,到那棵百年老树下,他一拳拳地用手捶打树根。
“记住,以后别在你阿爸面前提起有人来这里居住的事。”阿妈叮嘱着我和弟弟。我们点点头,望向阿爸,血从他手指尖流出,我们都不敢去接近他。白天的阿爸,有时让我感到陌生和胆怯。
令我们意外的是,没过多久,就发现了有人在荒芜中居住的痕迹。那些人把房子建得低低矮矮的,用茂盛的荒芜做他们的屋顶。他们趴着身子在荒芜下生活,说话小小声声。他们没有像我们一样大张旗鼓地开垦一块荒地,为来年的温饱操碎了心。可不知道为什么,他们似乎并不为此感到焦虑。他们吃荒芜中黄连的根系,他们把长有黄连的地方,用手挖出一个个深坑,折断一部分,又把另一部分埋进土里。他们摘荒芜中的刺巴果果填饱肚子,用红皮树的叶子掺和着一种荒芜中独有的白土食用。他们似乎还养了一大群蜜蜂,每到早上,荒芜的野气裹挟着蜜香从远处飘到我们这边来。他们来了之后,荒芜中的虫蚁明显减少了很多,虫蚁居住过的洞穴,被他们用一把新土或几个小石头死死地堵住了。
“最近,周边好像不太安宁。”一天,阿爸心事重重地给我们说。他放下手中正吃着的奶渣子,从裤包中摸出烟来抽。他的烟是用荒芜中的各种叶子裹成的,五颜六色,每抽一口,浓浓的青烟从他鼻孔里冒出来,仿佛他的身体里有一堆湿柴正在酝酿,然后烧出熊熊火焰。
“他们太狡猾了。”阿妈附和着。
我和弟弟“呼啦呼啦”喝着糌粑糊糊,不太明白阿爸阿妈在说些什么。
“他们不应该离我们这么近,难道连这点分寸都没有吗?”阿爸深吸一口烟,一脸阴沉,眉头皱得跟小山那么高。
自从那种蓝翅膀的大虫来过麦吉拉姆村,就有种说法,说麦吉拉姆村的人经过那几天和大虫的相处,身上残留下了它们的味道,为了避免浓浓的气味再次招来大虫,他们应尽量分散开来,各自过各自的生活,互不打扰。
“我从村子出发时提醒过他们,看来他们没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。”阿妈放下手中的奶渣,难过着。
“这是想毁灭大家。”阿爸说。浓烟盖住了他的脸,阿爸的脸久久没从浓烟中凸显出来。阿爸像是一个缺失脑袋的怪物。
“我们该反击他们。”阿爸扔掉手中的烟,走出门。我踮着脚,蹭着身子从木窗户望出去,看见阿爸站在我们开垦出来的土地边沿,沉默地望向荒芜。我想把阿爸骑着马,在黑暗的荒芜中奔跑的事情告诉阿妈,可终将难以启齿。
“雍措、西嘎,如果接下来发生什么事,你们一定要记住,你们的血管里流淌着麦罗家族的血液,麦罗家族是一个英勇善战的家族,你们不能丢了他们的脸。”阿妈严肃地对我和弟弟说。
“是要发生部落战争了吗?”不懂事的弟弟兴奋地问阿妈。弟弟的兴奋是由内而外的,没有任何做作的痕迹。我盯着阿妈看。阿妈侧过头,望着站在土地边沿的阿爸背影,眼里多出很多忧伤。
“有些东西是避免不了。我以为我们已经摆脱,这样看来,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简单。”阿妈默默地说。
弟弟从吃饭的地方站起来,鼓着腮帮子说:“阿妈,你放心,我可以对付他们。”阿妈眼眶中噙满泪花。我呆呆地坐在一旁,觉得弟弟傻得像个小丑。
阿爸开始教我们奔跑。当然,除了这项技能,他还教我们怎么用一根尖锐的木棍,刺伤扑向我们的任何东西。
“一招致命。无论是什么,只要对我们的生命造成威胁,你们都必须懂得一招致命,要不你们可能会输掉一切,甚至是自己的生命。”阿爸对我和弟弟说。阿妈在一旁流着泪。那段时间,阿妈很是憔悴和伤感,她总是哭泣,而我和弟弟却显得很快乐,我们把“一招致命”的口号喊得到处都是,甚至在吃饭、睡觉时,我们也把这句话当成是指令,喊出口才端碗、睡觉。
阿爸教我们各种奔跑的方式,跳跃式跑,斜着身子跑,倒走着跑,趴在地上青蛙一样蹭着身子跑……我越来越不理解他,他虽然把“一招致命”说得很重要,却在教我和弟弟的实践中,把大部分时间用在教我们奔跑上。
“我更想多学一招致命的技巧。”没过多久,我就开始厌倦他教我们各种奔跑的方式,我明确地向他表示,不想学奔跑的技能了。
“奔跑,可能比你学一招致命更实用。我是说过一招致命的重要性,可如果能不产生伤害,我们就尽量避免它。”阿爸说。
“一招致命的技巧,可以救我们的命。”我反驳道。
“是的。那是万不得已,才使用的一项技能。我已经教过你们一点了,足够你和弟弟使用了。雍措你要明白一件事,鲜血是恶的种子,当恶行成为一种习惯,便和魔没有区别了。”阿爸说。
弟弟没有参与我们这场对话,他正在大树下认真练习趴在地上青蛙一样蹭着身子往前走。他笨拙的样子,让我对这样的学习更加厌恶。
“如果是这样,我决定放弃。”我坚定地说。我从阿爸身边冲过去,迅速地爬上了那棵高大的树。我爬树的速度令自己惊讶,轻松自如,神助一般。在这之前,我从来没发现自己有这样的本领。
从那天起,我就离不开那棵树了。我过上了在树上生活的日子。一切都在隐隐地改变着,我沉浸在新的生活中,不能自拔。
弟弟试图爬上树来叫我下去,被阿爸呵斥住了。
“谁再爬上这棵树,我就把谁从这个家中赶出去。”阿爸愤怒地说。弟弟听见阿爸怒气的声音,把刚准备攀爬的手放了下去。他向我做出无助的样子,再没有爬树的想法了。
“胆小鬼。”我对他言听计从的样儿,打心里看不起他。
“我不是,只是我不想伤害家人。”他说。我为他找的牵强理由感到可笑,不想和他说话了。阿妈为了保住我在树上健康成长,偷偷把一根皮绳从树底下扔向我。
“雍措,我支持你的选择。谁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,不管怎样,你都是我的骄傲。”阿妈在树下,仰着头对我说。我从来没有站在高处看过自己的阿妈,此时的她,矮小瘦弱,仿佛一棵纤细的秋草长在土地上。
我感动得眼泪“啪啪”往下掉:“谢谢你阿妈,在这个家里,只有你理解我。”
“其实,你阿爸也是理解你的,只是他迫切想教会你奔跑的技能,他是在保护你。现在给你说有些事,你还太小,理解不了。”阿妈说。
“阿妈,在地上睡觉夜里我总是不踏实,我常常看见有个人,夜夜骑着马在荒芜中奔跑,白天却伪装得像什么事也没有,他太虚伪了。”我对树下的阿妈说。
“我们要学会理解别人,雍措。”阿妈淡淡地说。我突然觉得阿妈似乎什么都知道,只是从来不提起。她可真包容,我面红耳赤。
“我在树上很安全,心比地上踏实很多。我再不想回到地面了。”我对阿妈说。
“呀呀,我每天会用这根皮绳把食物系在上面,你自己动手拿。你在树上要好好生活呀。”阿妈说。
我流着泪,哽咽地应着她。她转身向屋里走,我以为她把自己走进去了,没想到她的说话声从房檐下面再次传出来:“雍措,你要提前理解消失这个词的深刻含义,到时别太伤心。”
我一头雾水,随后听见阿妈关木门和关木窗的声音。她把自己牢牢地关在屋子里,像一只故意封锁自己的老鼠。
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,阿爸变得越来越懦弱了。他曾经教我们“一招致命”的勇气,在他骨子里慢慢消失。他走路佝偻着背,听见哪里有风吹草动,迅速地伸长脖子,警觉地朝四处张望。他的听力在这种神经质中异常敏锐,哪怕落一片树叶,从荒芜中飞来一只野蝉,或者听见一只老鼠弱弱的残叫声,他都会从屋里紧张地跑出来,朝四周张望好一阵子。很多个夜里,他一整夜一整夜骑着马,孤独地在我们开垦出来的地边四处游走,哪怕他的黑马依然高大,但我总觉得阿爸的脊背在刻意地往下生长。夜里,我的阿爸变得单薄,甚至透明。他在夜里慢慢失去自己。
从上次阿妈给我说过那些古怪的话之后,她就再没有走出房屋半步。我每天在高高的树杈上打量屋里的动静,屋里大部分时间静悄悄的,像没有人居住。有好几次,我想从树上下去看看阿妈,弟弟坚决反对:“阿妈好着嘞, 你既然答应她在树上生活,就不能辜负她。”
我上树生活后,弟弟变了一个人。他每天负责把食物捆绑在皮绳上,提醒我让我拉上去吃。我吃的时候,他不离开,脸贴着百年老树的树皮听着什么。我喊他,他不理我,我向他扔树上的叶子,他也不搭理。只有我把吃干净的碗,用绳索放下去砸他的头,他才惊觉一般回过神来,解开皮绳,快速地逃进屋里。
有一次,我实在好奇他在听树里的什么,于是用放下去的碗砸中他的头,又急忙把皮绳收了回来。
“你不告诉我听见了什么,我不会把碗交给你。”我傲气地说。弟弟显得很慌张,他看看刚才耳朵靠着树的地方,又朝屋子方向望。
“你知道得越少越好。”他焦急地伸着手,想够着皮绳上的碗。
我又把碗往上拉:“今天不告诉我,我就不给你。”
“我的时间不多,你赶快把碗给我。”他再一次紧张地往屋子的方向望。我还是做出一副他不告诉我,我就不善罢甘休的样子。
“好了,好了,我没时间了,这棵树里有另外的一个世界,我只能告诉你这些。快,快点儿,把碗给我,要不被阿妈发现了,我就完蛋了。”弟弟快哭出了声。看见弟弟真心焦急的样子,我把碗从皮绳上放下去,他取下碗,急忙朝屋里跑。随后,我听见屋里发出什么东西被摔碎的声音,随即又安静了下来。
我一直琢磨弟弟说的话,回想他一本正经的样子,觉得他不是在骗我。那么,另外的一个世界在哪里呢?难道是在树里吗?
我仔细打量起这棵树。这棵树庞大粗壮,枝叶繁茂,虽然我在树上待了这么久,很多地方还没有去过。平时,我只喜欢待在树顶,一方面树顶方便我伸手摸月亮,一方面树顶刚好有几根粗壮的树枝,适合我搭建睡觉的床。我把我的床搭建成两层,四周用树枝遮挡,下雨下雪的时候睡下面一层,不下雨不下雪的时候睡上面一层。我在树上锻炼自己的方式,就是摇晃树枝,还有捉鸟玩儿。最先鸟害怕我,见我就飞走了。后来它们发现我不会伤害到它们,就习惯了我捉它们玩儿的游戏。它们渐渐信任我,把鸟蛋产在我的床上,让我帮它们保管。它们休息的时候,飞到我的手心里,啄我的手心玩儿。为了感谢我,它们从荒芜中叼来各种各样的野果子送给我,这不免让我惊喜。我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。
我和鸟之间发生过一个小插曲。当时没太在意,后来这个小插曲,却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那是一只全身羽毛雪白、头上长着火红鸟冠的鸟。我第一次见到它就喜欢上了它。由于特别,它在鸟群中显得孤僻和傲气。我和它熟悉并亲近的过程很漫长,这里我不想太多诉说,我只想讲那件重要的事。一天,这只鸟从远处的荒芜中,叼回一封信给我,信写在一片叶子上,字迹歪歪扭扭,笨拙的话语,语气生硬,让我一眼就认出那是麦吉拉姆村的人写的文字,内容简单明了:别放弃我们。我觉得这件事荒唐、愚昧,直接把树叶撕成碎片扔掉,很快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。
我在树上的活动空间并不大。确切地说,我不需要太大的活动空间。我的人生目标过于简单,我只想在夜里摸天上的月亮。自从我生活在了树上,我迷恋月亮到了痴狂的地步。有时我觉得月亮柔软如水,有时我觉得月亮毛茸茸的,像狐狸的尾巴。白天除了吃饭,我大部分时间用来睡觉。我把漫长的夜过成了白天,很享受夜给我带来的快乐。夜有一种让我着迷的骨感气质和魅力吸引我。夜里有我心爱的月亮,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中,在一棵高高的百年老树树顶等着我。每个月,我把我的月亮从最大看到最小,又从最小看到最大,我的幸福感是常人无法理解的。我常常后悔,为什么我长到这么大,才和天上的月亮如此亲近?质疑最深时,我把以前我在地上度过的日子,看成一种无厘头的消耗和浪费。多悲戚的过往。
弟弟说了那一番话,对我触动很大。最关键是,弟弟已经两天没有出来给我送饭了,我想这是作为弟弟给我泄露秘密的惩罚吧,也是对我打探秘密的惩罚。但我并不怕饿着肚子,我的床上储存着鸟儿从荒芜中带给我的大量野果,还有一种甜甜的、水分充足的野草根。这些东西不是我刻意储存,是吃不完放在那里的。在我的潜意识里,从来没有想到过,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让它们派上用场。而现在发生的事,让我深刻地懂得世事难料。还好,这些东西足够我吃上一段时间。
我从树顶滑下来,在这棵庞大的百年老树上四处游荡。我的双脚由于长期在树顶生活,脚心长出一种倒钩,只要脚心一挨着树杈,倒钩就牢牢地抓着树杈。自这些倒钩从我身体里长出来,我就明白我将永远不用担心从这棵树上摔下去。我四处穿梭,寻找弟弟告诉我的秘密。树在我的寻找中,枝叶一夜之间似乎变得更加稠密。它们是在掩盖秘密吗?这反倒激发了我寻找秘密的决心。我拨开每一片树叶寻找,对每一根心存怀疑的树枝轻轻敲击,在我仔细地搜寻中,终于发现了那个洞,一个深邃得让我惊讶的洞。
洞隐秘地生长在层层厚叶覆盖着的一截粗壮树杈上。由于我的迫切和一时疏忽,有几次都错过了它。寻找完整的一棵树,花去了我十天时间。说实话,我已经决定放弃了,是窗户里一个鬼鬼祟祟的眼神,坚定了让我再找一遍的决心。那眼神紧张、局促,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弟弟。我喊他的名字,他把脑袋一下从虚掩着的窗户里缩了回去。我知道他没有离开那扇窗,就躲在后面。弟弟为什么那么恐惧?他在担心、害怕什么吗?我决定再找一遍,解开这个秘密。万万没有想到,我真的发现了这个秘密,一个在树杈上通向另外一个世界的惊天大秘密。树洞越到底下,越广阔。更令我惊奇的是,树洞里生活着很多人,很多麦吉拉姆村的人。他们变得低矮,踌躇,全身上下灰扑扑的,透露着一股磨灭不掉的老气。
我把阿妈给我的皮绳一头系在树枝上,一头扔进树洞里,顺着这根皮绳往下移,没移多久,皮绳不够用了。我悬挂在半空中,不知所措。我往树洞里喊,我想看在大家都是麦吉拉姆村人的情分上,有谁会来解救我。我的喊声顺着树洞直直地传下去,到达一个地方之后,迅速地被什么东西解构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长时间的悬挂,我的双手开始打战,一只脚有抽筋的预兆。我又往下喊了几声,麦吉拉姆的人没有一个人抬起头往上看。他们低垂的样子,像是背上背着几十斤的大石头。这太符合他们的形象了。以前麦吉拉姆村的人就是这种沉重、悲伤的样子,无暇顾及别人,无暇把生活当成生活来过。
“我讨厌这种没有人性的活着。”过去阿爸经常说这句话。
我在半空中待了很久,腿脚发麻,手心和皮绳之间的摩擦,越来越具体,钻心的疼痛顺着手心,蔓延到全身。我对他们会来帮助我这点,完全失去了信心。
“还是得靠自己。”我自言自语地说。我扔掉皮绳,顺着粗糙的树洞慢慢往下爬,庆幸的是,我在树上生活了那么久,这对我并不是一件难事。况且,我的脚底还长有倒钩。我边往下爬,边看下面人的生活。
麦吉拉姆村的人在树洞里的生活,和在麦吉拉姆村时一模一样。他们话语很少,见面冷冰冰的,挖地的动作僵硬呆板,锄头举到半空中,停留几秒才往地上挖。他们养的家畜死气沉沉的,一副单薄的骨架,常常在身体里发出“咯吱咯吱”随时可能要散架的声响。他们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是蓝布长衫,被太阳、雨水淋得掉了色,也舍不得换一身新的。生活对于他们来说,只剩下活着。
“离开这里,我再不会回来了。”阿爸离开麦吉拉姆村时解气地说。阿妈显得满脸愁容。她沿途话很少,有几次我听见她在荒芜中偷偷哭泣。那压低的哭声,低沉到荒芜的根部,显得更加无奈和惆怅。
我在树洞里看见了阿妈。她瘦得只剩下一副皮囊,我差点没能认出她。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了。
“阿妈。”我朝树洞里喊。声音刚传下去,又被什么东西解构了。我慢慢发现,我的声音根本无法到达下面,一到树洞里的某一处就消散了。我继续往下爬,我决定到达解构我声音的地方,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越往下爬越艰难。我说不清楚这种难度是从哪里来的,一样东西一直在给我的往下爬制造障碍。爬到一处,我彻底寸步难行了,一种透明的东西封住了我的去路。我用手触摸那样东西,冰凉凉的,像触摸到一块坚硬的冰块儿。我用脚去踏它,它稳稳的,硬硬的,发不出任何声响。是它隔开了我和下面的世界。
“阿妈,阿妈。”我再一次朝阿妈喊。此时的她,正在给一头母牛接生。她满头大汗,手足无措的样子,让我看着心疼。我多想下去帮助她。母牛终于生出了一头小牛,小牛极其弱小,身体小得跟一只鸡那么大。这让我明白,下面的世界是一个被压缩的世界,就像下面的人也被压缩了。但他们对于这一切,一概不知。
“我为什么不能到达这个世界?为什么?”对那块透明的东西几次奋力踩踏之后,我失望了。我一次次朝下喊阿妈,她没有任何反应。我喊村子里人的名字,他们也没有反应。我看见他们一个个都在那个被压缩的世界里劳作,他们耕种过的地方在他们一转身的工夫,又变成了荒芜。他们又回转身重新耕种,再又向前耕种,再往后耕种……他们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件事情,生活像极了一个迂回往返的圆圈。他们对这种情况毫无察觉,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们,不辞辛劳地做着很多事。
我一阵悲伤,内心突然抗拒接近他们。我毫不犹豫地往上爬,逃窜一样。在逃的过程中,我的心跳加快,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。逃出树洞的那一刻,一股新鲜的空气蹿进我的鼻孔,我深吸了一口,感觉外面的世界如此美好。
“这样对你没什么好处。”弟弟在树下看着我说。
我已经好些天没有看见他了。弟弟的脸黄黄的,眼睛凹陷,给我送饭的手颤抖着,说话间,手心中一层层白色的老茧往下掉。如果不是他的说话声,能让我识别他,我已经认不出他了。
“你的个子变得好小。”看着弟弟缩小的身体,我说。我用密叶偷偷盖住洞口,生怕弟弟发现它。
“我说过你知道得越少越好。”弟弟严肃地说。他严肃起来的样子,嘴角往上翘,他太像阿爸了。或者,也许他就是我的阿爸。
我的阿爸自从那天看见那只黑猫之后,就再没来叫我向他学习奔跑了。没过多久,他像雨雪一样消失在这片荒芜中。但直觉告诉我,阿爸并没有离开我们,他爱抽的五颜六色的叶子烟味儿,时时飘散到我的梦里。他是在躲避那只古怪的黑猫,把自己久久地隐藏了起来。而那只古怪的黑猫隔三岔五,就来到树下叫出思春一般油腻的声音。
“不要打探太多,听见没?”弟弟朝树上的我说。
“她为什么在那里?”我问。这里的她我没有明确地说出来,我不想说出她的名字,树洞里的她,我感觉在我心里离得很远。重要的是,我想和下面的她划清界限,我恐惧一个那样的她,恐惧那个迂回循环的世界。
“她早已习惯那样的生活。从麦吉拉姆出来,她就忧心忡忡,你应该知道。”弟弟说。弟弟说的是实话,我们一路从村子出来,只有阿爸显得异常兴奋。但兴奋之后,他又是那么孤寂。我想到跟踪他的那次经历。
我往树顶爬,我身心疲惫,只想回到树顶的家。我的内心充满渴望,我需要它,那么真实地需要它。为了寻找那个另外的世界,我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好觉了。还有我心爱的月亮,这些天,它一定怨恨我对它的忽视。
想到月亮,我疲惫的心,稍稍舒缓了一些。今晚,我又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了。
......
雍措,藏族,四川康定人,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。在全国公开刊物发表散文、小说作品一百多万字,作品散见于《十月》《花城》《中国作家》《民族文学》等期刊,出版散文集《凹村》《风过凹村》,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“骏马奖”、四川文学奖“特别奖”、三毛散文奖、孙犁散文奖、《花城》文学奖散文奖、《收获》无界漫游计划入画散文奖等奖项。作品翻译成朝鲜文、蒙古文、藏文等。有文字收入各种选本。